2018年1月25日 星期四

印度之旅(二)

(原載營建知訊418期/2017/05)

高銘堂   前榮工處海外部估價組組長
         前泛亞工程公司總經理



海外工程需要忠心、能幹的當地夥伴


承攬海外工程要靠忠心又能幹的當地代理或夥伴,從工程醞釀那一刻開始,他要隨時注意工程內容、預算、主管機關、競爭與合作關係,並給予適當的解讀;另一方面,他們也要熟悉當地人脈,能為總公司派來的人安排拜會,建立關係,適時取得重要消息,作為擬訂策略的根據。又因營建工程的「本土性」,自報價、投標到議約,多需仰賴當地資源與服務,也要靠代理導引、張羅,才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回應業主的問題或需要,直至動工、完工。因為地位是這麼重要,代理絕對不能為了賺佣金,或急著讓東家拿到工程,就報喜不報憂,讓東家履約時陷入窘境。

在納爾瑪達運河(Narmada Canal)工程的投標過程中,合作的對象Mr. Sharma少小離家,老大才回到印度,因而與當地的工程界有些隔閡,常常無法取得正確的資訊。其領土防衛意識又太強,每當我們與第三者晤談接觸時,他總是亦步亦趨,除了怕我們受到「誤導」,又表現出事事都要透過他的樣子。如果僅是一個代理,則只有熱心過度的問題,但他不甘淪為配角,要參加經營,且要主導,又沒有負起經營責任的實力,所以我們必須做另外的安排。

開始摸印度這頭大象


印度是大國,人口多,加上種姓、宗教、種族、語言、地域的多樣與複雜性,想去了解,卻常有不知如何開始的感覺。在納爾瑪達運河(Narmada Canal)工程的投標說明會,我遇見了Mr. C.R. Chopra,他早年在美國與人合夥經營小型顧問公司,十幾年前回到德里,從此作一個free lance的工程顧問。因這次的招標是印度少有的國際標,後續還有許多世界銀行貸款興建的工程,所以他老先生便從新德里跑來巴羅達(Baroda)參加說明會,看看以後能扮演什麼角色。
我在說明會上和Mr. Chopra寒暄,Mr. Sharma就注意到了,馬上跑到我們旁邊,想主導談話,這反而提醒我下一步應該做甚麼。所以就另找機會約Mr. Chopra,簡短的交換某些議題意見後,即馬上請他當顧問,表明每個月付200塊美金,加上應該的花費(out of pocket expense),等到那個運河工程標結束以後就生效。

那時印度通訊不發達,巴羅達不用講,連在孟買,接一通長途電話到台北都要靠運氣(按:當時撥打國際長途電話,在印度需透過電信局總機接通),所以我未請示上級,就向他承諾聘約。回到國內,報告副處長陳豫先生,馬上就獲得批准了:榮工處前後幾位海外部主管,都會鼓勵派在外面的人,該做決定就做決定。於是納爾瑪達運河工程投標告一段落後,我們馬上與Mr. Chopra簽約。

接下來Mr. Chopra與大學剛畢業的兒子Rakesh,很認真的奔走,他們源源不絕地提供工程消息、業主與合作廠商的資料、市場行情、營建法令等資訊,並接待、引導我方派去出差的同仁。之後通過了幾個工程的資格審查,不久就要開始備標,另外也期待幾個90年初可能會開始的世銀、亞銀與日本融資的大案子。印度對我們來說,不再那麼遙不可及。

飛到巴黎的行李


當時主管海外部業務的陳豫副處長到中東,回台前想順路到印度了解一下市場,要我去新德里和他會合,於是3月26日,我到香港轉法國航空(Air France)的飛機趕赴新德里。飛行順利,準點到達,入關很快,正高興這次旅行有好的開始時,卻領不到行李,到處詢問,終於有人告訴我,行李可能是飛到巴黎去了,他們會儘量聯絡巴黎,把它送回新德里。當下十分懊惱,因為多年來,怕轉機時行李接不上,我都只帶手提行李,但這次因為後面排好新加坡、美國、加拿大、馬來西亞與印尼,好幾站的行程,帶著三個標案的重要文件、圖說,夏、冬兩季的衣服,必須托運,但沒想到久未託運,第一次就出問題。

Rakesh Chopra來接機時,我告訴他因自己三天後要飛往新加坡,隔天再飛北美,在這裡拿不到行李,行李就不知怎麼追上我。他也只能再拜託法航的地勤人員,一定要及時把行李送回新德里機場。1980年代各國際機場的電腦作業系統還不像現在這麼可靠,尤其是有些開發中國家的機場,裝備與人員的狀況不佳,成為服務鏈中的脆弱斷點,旅行時訂位、行李托運常出狀況,出外有點像是國際孤兒的台灣旅客,遇到這種意外,更是頭痛。

開店與外匯都有管制


進了旅館安頓好後,馬上面對未來三天生活的問題,所以就請Rakesh帶路去買盥洗衣物,他卻說這區域找不到賣西式服裝、用品的店鋪,是不是等到明天出門,順路再去購買。但後來兩天,所經過的地方,涵蓋了新、舊德里的大部分地區,都找不到這種店,老Chopra說印度因為管制,根本沒有百貨公司,西式衣褲、用品只在特別的小店才有,他們難得來此,一時是找不到的。陳副處長在旁卻笑嘻嘻的說:「你看起來比我們要拜訪的印度人還清爽,味道也沒他們重,沒關係啦!」但那沒有刮鬍刀的兩天,鬍鬚好像長得特別快,吃多了印度食物,我總覺得身上一直散發著自己都不想聞的咖哩味。

開發中國家與先進國家最大的差距不一定是科技工藝,反而是在商業金融的自由開放程度。2010年有緣再到新德里,零售業的管制已經不再那麼僵硬,有了大型百貨公司和購物商場。另一方面,外匯管制也放寬了,在1986年,我們用美金換盧比,在當地買任何東西或用餐,店家會索取匯兌證明,然後把交易的品項、使用的盧比數登記在上面,出關時要拿給官員看,憑此剩餘的盧比可以換回美金,但如果登記消費的數字與匯兌差太多,還會受罰。這套辦法既繁且煩,漏洞太多,但店家看到我們這些東方面孔,卻很難不要求登記。在新德里較好,在孟買和古加拉特邦這種手續,如影隨形,讓人不想自找麻煩去買東西,或做任何消費。


夸父追日,道渴不得飲?

在新德里拜訪了幾家大的工程公司,因台灣經濟的進步世界知名,榮工國營企業的可靠形象與在中東的工程實績非常吸引人,他們都深盼有機會能夠合作,並說印度國際化在即,正急著找有競爭力的外國廠商作為夥伴,有些更坦白的說,歐美廠商高高在上,日本人難以溝通,台灣廠商才是理想的對象。

那時的我們,總認為競爭力中最重要的是施工技術與效率,而榮工過去幾年,在機械化與組織化方面已跨出一大步,也培養了大批優質藍、白領施工人員,總體競爭力自信不輸先進國家工程公司。如果互相比較,論資本,這個歐、美、日廠商的強項,相對於國營,且等於是無限公司的榮工處,他們則沒有優勢可言;另外西方廠商或許還有若干尖端技術,但只要不造成壟斷,問題並不大。雖說我們承認在合約語言上是弱勢,但這可以找一、兩位英美合約專家作顧問,就解決了。而渴望現代化的印度廠商也認為與我們最能互補,只要有工程計畫推出,必定勝券在握

但90年代以後,國際工程市場的發展與我們想像的並不一致。西方國家公司在施工技術與效率上,擋不住新興國家的進步,他們卻利用掌握制訂與解釋工程規範、標準的權力,分配更多資源在其以既有建制占優勢的項目,如:融資、保險、法務、顧問、評鑑、公證、指定材料與設備等,建立一個有高度排他性的商業模式。因而亞洲廠商即便勉強拿到工程,能掌握的只是低附加價值的施工部分。來自第一世界的監督、驗證、保證與金融單位,四體不勤,卻以保障業主品質、完工風險的名義,就能佔有高附加成本中的大部分。所以新興國家的營建業,要到海外去,只能像現在的中國、日本等,以BOT、BT或直接投資等方式要求財政匱乏的第三世界國家政府,接受承攬方以其本國慣用的工程規範、標準、合約等,作為遊戲規則。如果說以為自己有技術、經驗,而忽視這些「蟹行文字」表達的許多抽象概念所帶來的履約障礙,終將付出極大的代價。


灑紅節與印度教

Mr. Chopra父子也帶我們遊了德里舊城等古蹟,與孟買相比,德里的道路多了大象、駱駝以及印度人認為是善意打招呼的車子喇叭聲。車子經過一些小村莊時被攔下來,穿著鮮豔的婦人和小孩對路過的我們撒著彩色的粉末,男人在一旁微笑的看著,原來這一天是印度教徒每年春天最期待的Holi節(荷麗節),大家相互捉弄,陷入瘋狂狀態,連平時嚴格遵守的種姓制度下,不同階級避免相互接觸的習慣也不重要了。還好,大概看到是穿西裝、打領帶的外國人,他們只在我們的額頭點了彩色的痣,就放人走。後來遇到的人群,看我們的額頭,也放過來客,但也笑著留給我們愉快的情緒。

Mr. Chopra在家設宴招待我們,好幾道菜都覆蓋著金箔與銀箔,這是他們對客人最高的尊崇,我們入境隨俗,把金、銀箔吞了下去,沒有特別的味道,但感覺卻很好。見識了印度中產階級的生活,是這一行最有意義的事。那個社區乾乾淨淨,房子是平房,擺設的家具、裝飾正如台北民國五、六十年代一般家庭,但在當地,應算是社會上較高的階級。

言談間,才知Mr. Chopra原來是拉合爾(Lahore)人,1947年印巴分裂時逃離傍遮普(Punjab),歷經辛苦,來到德里,完成大學學業。那時電影甘地傳放映不久,其中印、巴遷徙的難民群道上相遇,互丟石塊,繼而刀槍相向的衝突場景,令人驚心。而在我們拜訪前不久,古加拉特邦的阿約提亞神廟(Ayodhya)問題又被教派主義挑起,因榮工在納爾瑪達運河工程之後還想投標,我問他們情況很嚴重嗎?Mr. Chopra和他太太卻說印度人善良和平,會解決的;但五、六年後,教派強力動員信眾,拆除既存的清真寺,試圖重建16世紀被穆斯林毀壞的印度聖廟,造成一、兩千人喪生。到21世紀的現在,衝突越演越烈;如今我們不會到印度去拿工程了,但忍不住仍會去注意,更難想像,在荷麗節那天看到笑容滿面的男女老少,會是到清真寺和回教村落打殺放火的同一族群。

準備要離開的那天早上,Rakesh接到通知,法航已將行李送到了機場,要我去認領,雖然忍受了好幾天的不方便,這還是相當令人愉快的事,尤其下一站是美麗的花園城市─新加坡。

三訪印度

再來的幾個月,在台北接待幾批印度客人,其中來自喀拉拉邦(Kerala)古欽(Cochin)市的「BHAGHEERATHA ENGINEERING」與我們談好共同投標塔米爾歐公路(Tamil Au Highway)的一段。對方的老闆Mr. Subramanian戴著小黑框眼鏡,胖胖、和和氣氣的,就像新加坡小印度錢幣兌換商的掌櫃。與他一起來的技術及合約經理對規範要求、資源、業主需求以及市場競爭都有深入的了解,所以這次是真刀實槍的要上陣。
我第三次到印度是1986年11月23日,下了新德里機場,發現沿路兩邊都高掛戈巴契夫與拉吉夫甘地的肖像,原來過兩天戈巴契夫要訪問印度。台灣那時還視蘇聯為寇讎,所以我好奇地問Mr. Chopra,一般印度人對共產黨以及共黨國家的看法,他的回答是如果不是蘇俄的存在,大英帝國不會輕易放棄印度;至於共產黨,Mr. Chopra說,讓他們在印度宣傳一百年,也不會有人去理它,遑論加入。

進步的喀拉拉邦

到了古欽,出了機場,就覺得喀拉拉邦與印度其他地方不一樣,公路上沒有德里人獸爭道,煙塵瀰漫的情形,市區的店舖也是乾乾淨淨,在台北就有朋友告訴我們喀拉拉邦是印度最先進的所在,人民所得、識字率、平均壽命等都超出其他地方甚多。據說因為這裡基督教徒占人口的比例最高,也因之沒有種姓、宗教的衝突,我不懂這其中的因果關係;但也許是天然條件好,不同社群之間有各自發展的空間,沒有必要頭破血流地去爭逐有限資源,所以反過頭來,才會有好的種姓與宗教關係吧?

市場實務與純粹理論分析的差異

會議一開始,我就問他們一個從台北帶來的問題:標單上所有數字都要大寫(capitalized)這個規定是什麼意思?答案讓我大吃一驚,原來是要用文字表達,比如說356要寫成three hundred fifty six,如果是幾百萬幾千…?價目表總共有幾百項,投標時間只剩不到一個禮拜,一定要遵守嗎?但印度朋友卻說,只要一項沒這樣填,就要被廢標,而他們從一個多月前,就指派兩位辦公室小姐做這件事。由於各項單價是預設的,業主只關心最後的總價,不管其中數字的合理性與否。這種文化差異帶給我的震撼,影響了我後續與印度朋友討論的態度。

雙方討論單價時有很大的歧見,我認為他們單價太低了,但問到各單項工作的內容、規範要求、施工精度、丈量及付款辦法,工程師對答如流。我指出按照分析計算不該這麼低,但他們說當地的市場價就是這樣。我們談了兩天,都無法說服對方,總價差了10%以上,Mr. Subramanian向我保證,他的價格絕對沒有問題,如果用我們的價格投出去一定敬陪末座。而在我的想法裡,他們很多機械施工的項目可能是用替代辦法,如較小型的機械能量不夠,甚至是以完全的人工瓜代,材料的選擇也可能遷就市場,尤其是瀝青混凝土。榮工處在某國公路工程,為了因地制宜,產生了嚴重的品質問題,所以我不同意降價。一般來說,合作投標,價格需要有共識,如果雙方相持不下,總是要照主張投高的一方去投,所以印度朋友如同兵遇到秀才,只能無奈地接受。

回到台北接到開標的結果,果然是最高標,但我沒有覺得不對,只是認為榮工處不適合投標某類型的工程,而且Mr. Subramanian和他的公司也不一定那麼可靠,換了任何國際包商,也不會聽本土包商的。

國際與本土包商的角色轉換

幾年後,正是台灣大量投資基礎建設,引進國際廠商和技術的時候,我轉換到國內市場,也有很多機會和日本、美國、歐洲的朋友合作投標,在決定標價時,也為了估價高低,常常爭得面紅耳赤,只是這回我卻站在不一樣的立場。比如說討論鋼筋彎紮這個項目,按照國際通行的標準工率,國外朋友算出一噸要用幾個工人,乘以工資,得到的單價卻是市場行情的一倍以上,這時輪到我說服他們,我的價格絕對可靠。讓人開始回想當初Mr. Subramanian用什麼理由說服我,漸漸的覺得他的講法是有道理的,但大多數情形外國朋友總是不相信;我們也投了幾個高名次的標,失去許多機會。我常埋怨外國朋友傲慢、多疑;但也免不了去想,在印度朋友們的感覺中,我也是個傲慢、多疑,鄙視本土的外國人吧?

更有甚者,某些得標進入實質施工的案子,常見外國朋友堅持要進口他們熟悉的材料、機械,不管當初估價與編列預算的基礎,只是因為對本地的廠牌陌生,欠缺信任。我在憤怒力爭之餘,也會想當初我們不也是這樣看印度的產品與作法嗎?但也就是有這種經驗,才領悟到做為一個本地包商要如何與外國朋友溝通,這或許是我去了印度幾次後的收穫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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