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原載2018年9月份第428期「營建知訊」電子雜誌)
高銘堂 前榮工處海外部估價組組長
前泛亞工程公司總經理
馬哈迪醫生與俞國華院長
1981年馬哈迪醫生就任馬來西亞首相,提出有名的「東望(Look East)」政策,希望在經濟建設上學日本、南韓和台灣,不再奉西方國家的發展模式為圭臬。他在一次飛東京的旅行中,刻意在桃園機場停留一個多鐘頭,與我國行政院俞國華院長會面,相談甚歡,從此兩國的交往漸漸正常化,台灣人到馬國投資、觀光,入境不再受到限制,榮工處就在1983年標得南北高速公路1A標,也就是鄰泰國邊境Alor Star到Gurun這一段,合約金額約一億美金。
因為雙方實質關係良好,榮工處接著又簽了一個執政黨「巫統」中央黨部大樓的建築案,但他們的黨財務有些困難,無法開工。同樣的,南北高速公路發包中的案子也暫停,其中有個2A/2B標,在1A標的隔壁,大家都希望能拿到,讓大批人員和機具可以留下來,繼續在這個國家發展。眼看1A標進度越來越快,南北高速公路恢復招標遙遙無期,榮工吉隆坡辦事處一再努力,請教馬國公共工程部高層,他們建議我們考慮接受以原油作價,給付工程款。在台灣這邊,榮工處嚴孝章處長請中油支持,得到首肯後,我們就接觸他們國營石油公司(Petronas)討論這個方案的可行性。
屢試不成的換油協定
1985年4月和5月,我到吉隆坡兩次,與辦事處王恩修主任一起到Petronas談「換油」協定,但他們在油價上反覆,又常提出一些如提貨程序或數量調整的細節,雖然公共工程部屢次介入,幫忙協調,但Petronas的本位主義讓談判很難有進展。我們不想撤出馬來西亞,所以在「換油」的那段時間,有標就投,但市場競爭太激烈了,好像全世界的包商都擠到馬來西亞一樣,一個在霹靂州,2千多萬美金的懸臂橋,有四、五十家投標,我們殺到見骨,只列名第九,仍高於最低標的日本大成20%。其他如怡保的收費公路、沙巴的幹線道路、巴生港的碼頭工程,都無法殺出重圍。甚至我們也試過和國內工程顧問公司一起接規劃案,如以東海岸關丹作為起點的東西向鐵路,但都無功而退。
手無弓箭,欲射雙鵰─同時投印尼、馬來西亞水力發電廠
到了10月下旬馬來西亞國營電力公司(TNB)有個資金來源是亞洲開發銀行的合豐(Sungai Piah)廠工程要招標,這是一個相當完整的水力發電廠,內容包括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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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游橫坑隧道:斷面積約30平方米,長200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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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游引水隧道:斷面積約13平方米,長3000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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豎井:直徑2.4米,深240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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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enstock 壓力鋼管隧道:斷面積約7.5平方米,長2000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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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面發電廠:1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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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游引水隧道:斷面積約10.5平方米,長13500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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豎井:直徑3.4米,深340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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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下電廠:1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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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廠通道:斷面積約30平方米,長1000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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尾水隧道:斷面積約12.4平方米,長3400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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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他小型攔水壩、淺豎井:7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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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工便道:長60公里
離投標時間只剩3個月,要完成這麼複雜的工程規劃與估價是一件大工作;無獨有偶的是同一個禮拜,印尼蘇拉威西省的Bakaru水力電廠也宣布招標,規模、內容都差不多,兩組標單同時寄到台北,處長、副處長都交代這兩個工程關係到兩個工區的存續,一定要得標。我們組裡,剛送出新加坡捷運405標,必須協助新加坡辦事處合約談判工作,另外也幫忙約旦辦事處投埃及Rosseta海岸保護工程;其他進行的標有印度的運河工程、與比利時Dredging International合作的新加坡填海造地、泰國石化廠、巴布紐幾內亞的水庫,在電腦還不能幫上大忙的時代,三十幾個人,有一半的人天天在加班。
軍情告急,有請老帥
我們向當時國內的幾個隧道工程單位求援,但最後只有明湖施工處提供若干施工數據與資料。老實說,因有英文的問題,而且那時台灣幾個重要的水利工程都是由我們這一標的對手,鹿島、熊谷幫忙規劃的,要國內工地幫忙備標,真的有困難。正一籌莫展時,剛完成高雄過港隧道的周賢塗副總工程司,調回台北總處,我們趕快找他指導,他立刻答應,讓我們放心不少。他是台灣隧道施工第一高手,從桂山電廠、萬大水庫、曾文水庫隧道、北迴鐵路,過港隧道等台電與榮工的大工程,都是他主持的。我本來以為老先生對新的事物,如剛剛引進台灣的新奧工法等會較生疏,但幾次請教後,卻發現他在觀念與細節上,竟比現在第一線的晚輩都要深入。這也讓我們悟到,不管時代如何推進,環境如何變遷,各專業領域中領先同儕者,反而比謹守本分、聽人號令的年輕同仁更能接受新事物。
合豐電廠的發電設備是TNB用棕櫚油,以「貨貨相易 (barter)」的方式和印度廠商簽約。設計監造則是由加拿大的Shawinigan負責,但TNB仍有某種程度的參與。前期的整地、水利設施、雜項工程是由日本的佐藤工業承包,他們與Shawinigan的人處得很好,在本標中頗有志在必得的氣勢,但通過資格審查的國際與馬來西亞公司卻有30餘家,鹿死誰手,猶未可知。
圖說與工地實況的差異:便道與地質
工地勘查在11月舉行,我請剛剛從約旦工區調回國內的楊光輝、留美學成甫加入榮工處的夏以誠,以及有多年經驗的測量高手姚廣麟前往。行前大家交換一個月來鑽研圖說的心得,首先,我們注意到這是長條形工區,又是地勢險惡的高山叢林,便道對施工十分關鍵,但在圖說上呈現的是它常突兀的穿過密集、彎曲的等高線,以此度之,總長60公里的現有便道狀況應不會太好,但合約中卻規定承包商只須負責將它的狀況維持在投標時的狀態,所以我們推想如果要承包商改善便道至可以利用來進行施工的程度,那投入的成本應該是業主要負擔的。
其次,甲方提供的鑽探報告沒有顯現出有地下水,因此就無法去估算却水、降水的成本;同理,既然無水,鑽炸開挖作業與炸藥的選擇,成本與效率的推算,就不用考慮會受到水的干擾。另外,鑽探報告中顯示隧道部分岩石是略為風化或未風化的粗顆粒花崗岩,石英含量非常高;地下電廠以雲母片岩為主,石英含量更高,有時超過90%。綜合來說,無論是隧道、地下電廠、豎井,岩石狀況都很好,也沒有水的變數,所以我們就決定以此作為進度排程以及估價的根據。
他們三位回來後報告,工地勘查時下大雨,廠商的十幾部四輪傳動車都陷在泥濘間,動彈不得,只好請當地伐木卡車用鋼索把大家拉到安全區域。憑這個事實,我們確認現有便道必須改善,包商才能賴以施工,但依合約規定這不是承包商的責任,所以這方面我們真的沒必要放大錢。另外在介紹地質狀況時,Shawinigan的地質專家仍然按照招標圖說的寫法去詮釋工地的地質,大家看到的鑽心樣本也非常「漂亮」(後來我們才知道當地的取樣小包在專業和工作態度上是很有問題的),所以我們就安心的以推定的理想狀況來定施工計畫,估算成本。
謀定而後動;或先射箭,再畫靶?
但我們整理榮工國內各個隧道工區提供的技術與成本數據,與預算比對,發現如果要得標,標價要減到比合理成本低30%以上;在印尼的Bakaru 標案,也有同樣的情形。這個結論反映上去,處長、副處長還是要我們想辦法投到最低標,要求兩個工程都要拿到。
所以經周賢塗副總工拍板定案,我們建立了以下的估算原則:1. 在較小斷面積(15平方米以下)隧道的輪進(每輪的鑽炸開挖深度),最少用1.2 米計算(國內一般用0.6~1米),這樣子進度較快、成本低、而且減少工作面。2. 便道維護,如上所說,只放100萬美元。3.所有準備要從國內工區調到這裡的機械與設備,使用5年以上的,殘值一律不算。4.需要添置的隧道施工機械設備,只要性能與品質經評估後可用,如通風距離必須達8.5公里的通風機等,就用非「名牌」廠商的報價。5. 重要工作項目的「訂價(pricing)」,參考合約與規範中的丈量與計價規定,求償與索賠的可能性等,大膽調整;一般來說,這有些風險,但在這個標案以結果而論,運用得還不錯。
與日本軍團的對抗
投標日期是1985年元月30日,有15家廠商參加,2月6日開標,我們的1億861萬馬幣,折合美金約4400萬美金是最低標;次低標是日本的間組(Hazama Gumi),1億1350萬馬幣;來勢洶洶的佐藤工業第3標,1億1435萬馬幣;前田與熊谷是第4與第5低標,標價分別為1億1640萬馬幣與1億1680萬馬幣。至於第6位的義大利Selmer Sande 標價幾乎到了1億3000萬馬幣。
我們也知道下個階段勢必遭到日本廠商的圍攻,尤其佐藤工業因進行中的合約表現甚好,業主及設計監造的Shawinigan相當信任他們,後者派在工地的經理Mr. Ken Martin更是日本人的鐵粉,一開始就表現出不友善的態度。但本工程是以隧道開挖為主,Martin 在隧道上的資歷不足,業主拒絕他出任專案經理,Shawinigan只好徵召已經退休的副總經理John Russ出任,業主方才同意。
加拿大人的內戰
Russ在1986年2月中從加拿大出發赴馬來西亞,中間在台北停留,因他認為這個工程可能會是榮工處承接,想先認識我們。他告訴我退休後還會接受這個任命,部分原因是他從前沒有機會到東方工作、長住。完成例行簡報等公事後,我到他旅館的酒吧喝酒,開始聊他最有興趣的部分─文化。他對中國文字很好奇,我們從象形、會意單字開始,一直談到句子、文章及詩詞,他若有所悟之餘也介紹他們的詩歌,幸好那時我還記得一些大一英文課程中,華茲渥斯、布萊克、但尼遜等的詩作,還能和他聊一些。老先生完全沒有時差的樣子,一直聊到很晚,道別時還告訴我,你們是好公司,隧道施工若有問題,你們的人儘管問我就是,don’t worry。很多西方人,天性彪悍,與人爭鬥一生,但到老時,會顯出俠心佛性,尤其是對年輕人,當年有幸我遇到了幾位,像John Russ就是這樣的一位。
後來的幾個禮拜,Ken
Martin在內部審核投標商施工方案時,認為榮工處的施工方法落伍,設備老舊,應直接將榮工處的標書評為不合格,不需再按規定進行下一階段的技術標審查。但John Russ反對,堅持應該按照規定的流程進行下一階段的審查,據TNB派至本案的專案經理Zhong-Chen Chen事後透露,他們兩人因各持己見竟至在會議中動武。Russ是一位清瘦的老者,Martin是粗壯的中年人,但聽說Russ在打鬥中並沒有居下風,這是我們最感到欣慰的。
挺過技術標審查
Zhong Chen Chen, John Russ及地質專家Michael
Mayens等一行3人,在3月份來台做廠商稽查及技術標的初審。海外部主任陳豫副處長不在國內,由現為執行副處長的前海外部主任張溥基來主答,他知道有人嫌我們機械設備老舊,一開始就表示,為了保證如期完工,我們承諾所有主要的隧道開挖機械及設備都改為全新的,舊機械及設備如果運到工地,只做為備用。John Russ非常讚賞張副處長的魄力,表示他個人已經可以接受榮工技術上合格,但這次的會議是非正式的,正式的審查會稍後會在馬來西亞舉行,並提醒我們Martin對混凝土施工非常內行,而我們計畫使用的混凝土廠是舊設備,將成為攻擊的重點。事實上這個工程要用的混凝土數量不多,而且計畫使用的兩個混凝土廠只使用了3年,狀況良好,實在不需更新。
審查的日子訂在1986年 4月7日, 因這個工程還有7個小型攔水壩,我們特別請了榮工處的總工程司汪燮之,前翡翠水庫的主任,在旁壓陣,我本人擔任主答,施工方案及細節則由楊光輝負責回答。業主方面由電力公司的 Fong總工程師主持,Michael Mayens 提問隧道方面的問題,Ken Martin提問結構。整個過程還算平和,除了Martin一直問混凝土拌和廠的細節,想以此證明我們規劃的混凝土廠產量不足。過程中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,Martin用口音濃厚,速度很快的英文,讓人很難聽懂他的問題,楊光輝有禮貌地請他用比較慢一點、口語化的詞語,前後4、5次,他還不怎麼合作。最後Mr. Fong 很不客氣的要求Martin必須使用承包商聽得懂的詞語及速度,否則就要更換詢問人,楊光輝才能從容地介紹混凝土廠的產能,並說明其一定可符合進度的要求。就這樣,技術審查通過,對手們無法再挑剔我們的施工能力了。
工程師用心,施工效率提升,賺不回匯率變化損失的零頭!
但國際營建工程的損益成敗,有更大一部分決定在匯率。1985年9月美、英、德、法、日五大國財政部長,召開廣場會議,達成讓美元貶值的協議(Plaza Accord)。領標時台幣對美金的匯率是39.72,投標時是39.36,但到1987年5月1日開工時是33.0,然後台幣穩定升值,1988年時是28.70,1989年工程進入高峰時是25.95。我們工程款有七成是美元,三成是比美金更弱勢的馬幣,損失很大。日本人的情形更糟,日圓在領標時對美元是215.27;投標時是193.22;1987年5月1日開工時是139.51,如果日本人得標,領到的大部分是美金或更弱勢的馬幣,但對人員或機具設備的卻要付出日圓,損失會比我們多。
但日本人面對不利的匯率變化,仍不想放棄,技術上既然無法逼退榮工,前面2、3、4名都持續的向TNB提出各式各樣的商業選擇業方案(alternative),都是變相的減價,讓我們覺得芒刺在背。佐藤工業最後又提以9折價錢,以總價,而不是實作實算的承攬方式,幾乎讓TNB動心。我們絞盡腦汁,提出正式反駁:1. 如果實際數量低於9折,業主付的更多,佐藤的選擇方案無意義;2. 如果實際數量高於9折,那這個商業選案到開標後才提出來,按照亞銀的投標規則,是所謂的一標兩價(dual prices),應被取消資格。TNB的法律顧問接受了這個意見,保住了我們的機會。
與印尼標案,花開並蒂,但卻笑不出來
1987年2月13日周副總工程司和我到雅加達為印尼業主作Bakaru隧道的技術簡報與答詢,終能擊退日本廠商指控我們能力、經驗不足的攻擊;2月18日轉往吉隆坡與TNB作簽約前最後的談判。他們因財政方面的困難,要求延長施作時間19個月,但接受我們1200萬馬幣的報價,作為財務與工程展延管理費的補償,簽約金額調整為1億2000萬馬幣。經過一年,原來標價1億861萬馬幣,本來相當於台幣17億3300萬元,後來台幣匯率33元對1美元,已減為14億4667萬元。1989年工程全面開工時,台幣更升值為26元對1美元,標價只值約11億4000萬元,匯率殺人,厲害如此,也只有榮工處這樣有國家作後盾的機構承受得了。
簽約前就開始準備的索賠作業
還好我們幾個優秀的年輕人,持續投標時的布局與概念,自開工就在合約管理上下工夫,7年後結算時提出了包括對便道、地質、宵禁、限用馬國產品、與機電介面等理由,價值1億5400萬馬幣的求償,經過辛苦談判,獲得約8000萬馬幣的補償,彌補了不少匯率與其他不利條件的損失,讓本來會大賠的工程,改善了很多,求償的細節在下一篇介紹本工程的履約經過時會提到。
至於大家所期待後面幾百公里的南北高速公路,卻因「巫統」自己成立了一家公司,United Engineering,以BOT方式把所有尚未發包工程鯨吞入腹,讓榮工處「但取一瓢飲」的謙卑希望幻滅。發展中國家政經形勢的詭譎多變,影響公共工程承接與施作,由此可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