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0年後, 重讀古羅馬西賽羅的「論老年」
50年前,在台大圖書館看到了著名的羅馬哲學,政治與演說家,西賽羅的「論老年」,對他強調完成人生偉大事業靠的不是體力、活動或身體的靈活性,而是隨年齡增長,逐漸累積的睿智,沒有同感。當時的年輕人,對1949以後到台灣的所謂全中國的社會精英,逐漸老去,又不肯放棄權利、地位,非常反感。李敖的「老年人與棒子」,批評他們老朽昏憒,只會碍了年輕人的路,擋住大家視野,馬上引起共鳴。
在這種氛圍下讀「論老年」,我覺得西賽羅既然承認老年使身體衰弱,讓人不能積極工作,失掉許多官能的快樂,而且就要面對死亡,為什麼還一直強調老年人的價值,說他們謹慎,足以負擔軍國重責,等於是說年輕人莽撞,接不下棒子,這不是很大的矛盾嗎?他們不想交棒子,憑恃的是花了大半輩子時間與精神累積的權利與地位;如此,叫除非是靠繼承或倖親,才能與老年人競爭的年輕人閉嘴,是不公平的。
但令自己詫異,甚至尷尬的是隔50年後,重讀「論老年」,竟覺得西賽羅也有些道理!他希望他的「老馬之智」,在壯年人以肌肉、體力與野心爭雄天下時,多少會有人聽,為羅馬世界帶來和平。而且按照他的文章,他並沒有惡劣到有人要他交棒,他就老羞成怒,將想搶他棒子的後生小子痛罵狠打一頓,所以 算是個聰慧之人。
我們的問題在長時間不知道、不相信自己正在變老,在內心裡,「年紀大的」是他人,是那個我對於他人而言的他人;從來不去想這個變老的他人,就是我。當我們還年輕,會否定老年終將落到自己頭上,不去想像老年和自己的關係。也就是說,我們一直想搶棒子,但因為從來沒有搶到過棒子,所以不願意去承認自己已經失掉了創新、學習,與貢獻社會,這些通常屬於年輕人的能力。直到有這麼一個事件,或是幾歲生日的到來、發生和老化有關的病痛,親人辭世等,我們才恍然生命的終局已經不遠,我們對世界的態度早該調整了。
但另一方面,老年人到老才知道相對於年輕人,老年人也有權利和能力對人生懷抱熱情,就像沒有年齡意識的動物,直到生命終結前一刻,在本能的驅使下,都會為滿足官能的需求而奮鬥,與年輕的動物沒有兩樣。但人類社會卻不一樣,深信人到了一定年紀後,應該在各種德行上作為他人的典範,不要和年輕人一樣有強烈的慾望、感受、渴求,這是為什麼古羅馬西賽羅在「論老年」中,想要從各個方向說服年輕人,告訴他們,世界對老年人而言,仍具有目的、價值與存在的理由,作為明天的老人,年輕人應該把老年人視為同類。
在我們文化裡,「敬老尊賢」的規矩,讓許多人有機會以漫長的時間累積權威與財富,「棒子」好不容易養大了,更不能交,何況很多棒子是「落了伍的棒子」、「見不得人的棒子」!於是,當外在環境發展的結果讓社會大眾有挫敗感時,大家就會期待有青年才俊,凌空出世,去取代保守的老人,解決各種不可能解決的問題。
所以在武俠小說裡面,一統江湖,為弱者伸張正義的,一定是個天賦異稟的年輕少俠;九大門派那些長老,都被形容成徒有虛名,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老頭子。在從前,只有獨裁者能決定所有附隨者的權位,社會大眾的挫折感只能在少俠、靈丹、武功秘笈中找到補償。但現在,社會大眾在政治與消費上有最後的決定權,直接影響公共人物的成敗黑紅,所以亟待得到肯定的政客、名嘴,或網紅,急忙表現出清純、凜然,與具無限可能的樣子,去迎合國人期待年輕俊秀的觀念。
在新的時代,煽動家與年齡的組合,會因大家對老年有新的認識,而有改變,如川普、拜登,在美國的崛起;但在台灣,延續武俠小說流行時代,大家對年輕人有無窮的想像力,年老的既得利益者還是感到了壓力。
但是一般人對有權、有地位的老年人月覺得不耐,作為「老而不死之賊」的那些人,更害怕有人會跳出來「以杖叩其脛」,打掉他們裝神弄鬼大半輩子糊出來的假權威。所以他們在平時,只能拼命的回想自己青年時的活力、靈性、乃至曾有的桀傲不遜,以此反推自己仍然老當益壯,堪可擋掉任何挑戰。但只有極少數的能者才有資格如此表演,李敖「老年人與棒子」文章提到希臘有一個僭主,怒問智者梭倫(Solon):「你仗著什麼,竟這樣勇敢的反抗我?」,梭倫平靜地答他道:「老年。」。歷史肯定梭倫,或因他真是智者,無可指摘。
大多數人,甚至是歷史人物的一生,卻不是這樣。有人年輕時氣吞萬里如虎,但到老,或趨於保守,或為貪念所誤,就不再值得稱道了。不提許多老不自愛的「昔日之芳草,今之蕭艾」,就這麼一句「他的晚年不及他的早年」,就有許多年少時是英雄的中箭落馬,如西賽羅的「論老年」多次誇揚的西比奧.阿菲利坎納斯(Scipio Africanus)。他是羅馬著名的大將、戰略家,曾以遲滯戰術拖垮了迦太基的漢尼拔,救了羅馬,但只是為了晚年對帶回來的戰利品沒有弄清楚,捲入會計報帳的糾紛,有了訴訟,所以著名的羅馬史家李維(Livy),以這麼一句話批評了他。
同樣地在「老年人與棒子」,李敖批評胡適從寫「人權與約法」,到寫「容忍與自由」;梁實秋從「人權論集」到「遠東英漢字典」,兩個人從青絲時的「英氣耿介」,到白髮時的「穩健、保守」,只為「善保千金軀」,說他們不如雷震、傅正、殷海光他們,為爭取民主,不惜與當道決裂,為自由犧牲奉獻。
但以這麼苛刻的標準去批判西比奧、胡適或梁實秋,其實不公道,因他們幾位年輕時已立事功,晚節並無大虧,要他們保持薑桂之性,到老愈辣,實在不必。尤其現今社會,貪婪已非罪惡,識時務者更為俊傑,不必等到「戒之在得」之年,道德倫理標準,已經數變。換句話說,既然道非一以貫之,朝夕所聞必定不同,只要能聞,就能擴而傳之,年老年少,已無區別。
所以「老年」只是一種生理上的狀況,人的心態、思想,或行止,不再受年齡影響;換句話說,只要我講得出來,有人聽我的,就不必乘桴浮於海,因為「道」非「一生一世之道」,幾年、幾個月就要變的,所以只要「自揣明年猶健在,東廂更覓茜金(牡丹)栽。」,不管棒子是自己搶來的,或是自己製造的,除了壽命終結,讓一切的事物一去不復返,人真的不必去在乎日暮與途窮?
但再想想,這個社會護棒子、搶棒子的其實不多,大部分的人很卑微,當他們老了,不再有勞動力讓經濟榨取,「老」和「窮」幾乎成為同義詞,但許多的人卻以「退休生活是自由自在、盡情休閒娛樂的時光」的迷思,來否認許多底層民眾,於擺脫勞力的桎梏之後,在他們人生「不被需要的」最後十五、二十年,是厭煩、病痛終日,直到死亡。做為知識分子,對這殘酷的制度,視而不見,反而受少數菁英的誤導,參與他們的權力競逐,在其中喝七呼六,並不是真正的關心老年。
我們年輕時,與社會的主流意見一樣,相信青春的活力,畏懼老年的精力消退;但自己進到這個年紀,才知道老年在個人身上造成的身心煎熬,也知道更多的老年人,在他們最後的年歲中,不能生活得像個人。這是一種制度性的經濟剝削。以前,我們談到剝削,認為它存在於階級、性別、種族,但主觀的我們,身入其境,才知落了伍的,老朽腐敗的,其實就是你!社會要從承認老年人對於生命/人生,也懷抱著熱情開始,不能讓他們忍受被社會區隔、漠視的對待,實質生活才有改善的可能。
從青絲時,到白髮,一樣看書兩樣情,我對西賽羅的「論老年」,也許因為思想、心情,或單純是年齡而有改變,但依稀記得,年輕時成王敗寇的成見還是有的。記得那時曾對他的生平做了些了解,發現他先希望凱撒和龐培能達成和平,最後選錯了邊,僥倖凱撒不殺他;但又為了支持屋大維,得罪了安東尼,最後雙手後被斬,首級被割,因此對他作為偉大的羅馬哲學,政治與演說家的智慧,有了疑問,或許因此而「以人廢言」。過了50年,有了些耐性,對人生也有了一些想法,看這篇文章終於能看得下去,這是「老年」之賜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