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After Pikkety" 這本書,討論了Thomas Pikkety「21世紀資本論」所指出的資本在放任自由主義下無節制發展,造成更嚴重不平等現象;套在營建業上,也顯示出資本先進國家與後進國家營建業不平等的分工與酬報關係。回想本人2016四月在土水雙月刊所寫的文章「從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時代的國際工程市場看台灣營建產業」,對國際資本的強大宰制力量,真是感慨萬千。以下是本人2016年文章的摘要:
※早期的國際工程只是技術、機械、熟練施工團隊,在不同國家中的移動:
開發中國家開始其基礎工程建設時,多依賴密集勞務,本土化的特質非常濃厚;但當經濟進一步發展,基礎建設的規模與複雜程度越來越高,資本與工程技術的引進變得必要。在這個階段,其他國家的工程業者有能力填補當地工程產業資本、技術之不足者,就有機會進入該國承包工程;早期我國公、民營業者就是憑藉提供相對成熟的施工技術以及優質的藍、白領勞務,與當地的廠商互補合作,在中東、東南亞營建市場,承攬相當額度的工程。
※全球化時代的國際工程,資本及其法權維護者的參與成為關鍵,專業、技術、勞務的價值被壓低,先進國家廠商更容易掌握主導權:
但到了二十一世紀初的現在,因業主的觀念漸漸調整為不容許工程完工出現任何變數,再加上主流國際工程廠商、金融資本家與其追隨者的推波助瀾,工程投標資格門檻越高,履約條件越來越嚴酷,出資者與融資者們除了要求主承包商須具備足夠的履約資歷,與強大的財務能力;在投標、承攬過程的每一個階段都要求承包者就工程的進度、設計及施工圖說、各項性質付款的情形、施工機具的配備、勞工事務、材料與施工的品質、主要設備的性能、安衛設施與災變管理計畫、工程款的請領支付、法律事務的遵守、合約義務的履行等等,提出詳細嚴謹的計劃、承諾、具結、保證、證明、簽證、驗證、報告等;而要提供的這些資訊,除了承包商本身在其工作組織中要延攬足夠的優秀人才,確實的去執行,承包商也要得到同樣是跨國經營,有「品牌」的金融、保險、法務、顧問、評鑑、公證等組織或企業對其的認同與支持,才能在瞬息萬變的履約形勢中得到及時與足夠分量的背書。
這種合約管理手段非常複雜,而且成本很高,但已變成主流國際工程執行過程所不可或缺,尤其再加上PFI、統包、代操作等新合約形式的出現,資本與其法權維護者的重要性提高;也因此,工程技術及勞務的重要性在這種體制下被無情的壓低,所能分配到的資源相對減少。換句話說,一個以工程師為主體,重視技術甚於一切,卻無法證明其能如期、如質、不帶給業主或出資者風險,而能順利完工的承包商,是很難在今日的主流國際工程合約中擔任主導的角色。反過來說,藉著建立這種通常是排他性、甚至有些俱樂部性質的關係,相互進行微妙的價值交換,主流國際工程廠商已成功的拉開與新興國家工程公司的競爭距離;這使得他們能於相對貧窮的「南方」國家經營環境中,建立、佔有一個類似於在他們「北方先進經濟體」母國中的工程分工體系。諷刺的是,如此運作所分配到的高額附加價值,除了能支撐其龐大的公司管理費用與利潤外,還能讓他們用來築高競爭壁壘,進一步排除無法融入先進經濟體商業體系的非西方國家工程公司。
※全球化時代,資本主義直接藉「佔有」與「交換」,不必「創造」附加價值,即能取得利益,在工程產業亦然。
我們如果以更宏觀,甚至超越工程產業的角度來觀察這種發展趨勢,就知道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時代下,這種藉占有商業、金融建制(establishment),進而對交易安全、工程品質、建造流程等掌握了解釋權,從而達成實質壟斷的演變是幾乎是無法反抗的,因為它是資本主義發展到現在廿一世紀,以佔有價值(value captured)代替附加價值(value added),作為較「文明」剝削手段的一種結果。雖然反抗這種體制的人士,認為在它之下所生產出來的一大堆文書圖表,僅能服務資本,在工程上並沒有任何的「附加價值」,但對之卻莫可奈何;因為它所「榨取」的價值,是經由交換所成功佔有整個經濟體的價值之分額,正如銀行並未生產價值,卻大量佔有價值。
我們回頭看,資本主義的第一個階段,資本家藉著增加工時,剝削勞動者,以增加剩餘絕對價值;到了資本得以掌控生產過程的第二階段,即經由改良技術,如生產的機械化,從而減少工人的工時,製造出過剩的勞工,降低勞動的價值,以增加剩餘絕對價值。但到了普世擁抱新(放任)自由主義的現在,資本與勞動的關係成為全球套利的性質,先進經濟體領先企業已不再從事許多行業及商品的生產,而得以「占有」的手段,降低現由其「南方」國家合作夥伴承擔的技術及勞動的重要性,相對的增加其所掌控部分的剩餘價值;這種「占有」的手段除了一般所說控制與支配金融資本的能力,就國際工程競爭而言,包括各種規範標準的建立及其驗證與解釋權力、ISO或類似國際標準的認證、合約語言、適用法律與爭議處理機制等遊戲規則,都是由先進經濟體依其既有的體制運作情形而制定。
※國人傳統上鄙視商業,不承認「無形」的價值,反映在對公共工程的成見;但資本主義商業習慣裡的尊重專業,正視風險卻是產業要正常,社會要進步所不可缺的:
當然有許多人會以「純產品學說」的觀點認為財富的來源應該是生產而不是流通,鄙視這種不以物質的創造和量的增加作為財富生產的手段,因而指控西方先進經濟體藉著創造這類軟性的資產階級法權,去鞏固他們在新(放任)自由主義經濟下優勢地位,是一種看似優雅,但卻是殘忍,嚴重的剝削。但烏雲仍有銀鑲邊,至少它內含的法治與平權觀念,足可提供台灣許多人,尤其是業主及其監審機關工程採購及管理的參考,包括:信任專業人員,允許他們就個案有解釋及裁量的空間,而非為管理目的,依勉強建立之統一標準由非專業人員決定承包商的生死;認事用法,斟酌情節比例,而非不分鉅細,一體適用;處於合約或管理層面優位一方對權力行使,多少有所節制,而非對弱勢者予取予求,無限上綱;追究錯誤之發生,會適度區別個人與群體,行為與政策之差異,不會誤認連坐、互質之惡法,因為容許他們將對手趕盡殺絕,所以是最有效的管理手段;尊重市場機制,允許廠商在自行負責及不增加業主風險下,自行決定合約範圍內之商業行為,而非只為管理方便,變相限制廠商執行合約自由度。凡此種種,似乎也說明資本主義的發展,因它順著人性的好惡,所以可以所向披靡,也因為是這樣,與它的對抗雖然可是正義浩然,但終究無法持久?
※台灣工程公司到海外的自我定位:替代主流國際廠商與當地公司合作,或與當地公司競爭技術、勞務提供者的角色?
依現況,台灣的工程公司到國際上去,是很難進入「建制」,與「先進經濟體領先公司」分庭抗禮的;退而求其次,去作他們的部分工程下包,或投標純屬施工的案件,也許可行,但仍然有兩個需要跨越的障礙:(一)、如前所述,在業主及出資、授信者的利益需得到萬全保障的思維下,承造單位事無鉅細,任何時段都要向監造、監理、業主與融資單位代表提供各種報告及文件,證明工程品質及進度萬無一失,各項合約規定已為承包商嚴守。要「應付」這樣的工程管理要求,必需要動用許多第一流的人才。然而現階段台灣的工程管理制度,無論公、私工程還只是注重絕對的技術及施工效率,並沒有付出高價錢,換取零品質瑕疵、零風險的概念。公共工程固然在文件及程序上有類似的要求,但卻不去編列相對的預算支付要做這些工作所需高級人才的費用,所以不論是包商或工程師,實質上沒有「練兵」的機會,一旦參與國際工程競爭,找不到足堪大任的人才。 (二)、台灣的工程公司若只能提供技術、勞務與單純的工作資本,在異境他鄉是否能競爭得過當地或其他發展中國家,具同樣條件的工程公司?「先進經濟體領先公司」承攬國際工程,其與發展中國家的工程公司在分工與資源提供上,會有互補的作用,但其為了要獲取高附加價值,壓低技術、勞務的重要性,是必要的手段。台灣的工程公司如果無法經由成功的「卡位」,努力擠進「先進經濟體領先公司」的行列,爭取國際工程分工體系中高附加價值的部分,只與「南方」國家競爭「低附加價值」的營建工作,是沒有意義的。
※工程業不能在國內因為制度和競爭,只能擺路邊攤;但到國外卻要開「米其林」認證的餐廳,搞不同的一套:
如果以餐飲業作比較,這種為國際工程及其他產業廣為接受,由保護顧客利益出發,任何階段不容出任何差錯的觀念,從食材開始,就要有來源證明、檢驗報告或認證標章,甚至必須是指定的品牌食品供應商;廚師與服務人員要經過訓練,必須有證照,最好要有受獎或有在頂尖如米其林餐廳的服務記錄;餐廳的面積、出入、裝潢、設備、油煙、電力等要通得過嚴格的消防及衛生檢查;付出高成本後,取得有型的合法執照,還要買保險來防止食物中毒或是其他意外。在傳統的業者來說,這些措施很多都是沒必要的,他們認為只要煮得出客人願意接受的美食,最低廉的價格,十、百、千年來餐飲業就是這樣的經營,要花那麼多時間、精神與費用,去讓顧客相信上的雞肉不會是鴨肉,侍者倒酒一定不會濺出酒杯等等,簡直匪夷所思。但在全球化經濟創造出許多經濟繁榮受益者的現在,這種對顧客提供美味食品與用餐環境的舒服感覺,卻已為期盼生活上流化(gentrification)的人們所喜愛,漸漸的在市場上占了一定的份量,這些餐廳的訂價與傳統的路邊攤的差異,並不完全是利潤,而是高附加價值,可能以高房租或房價的形式「滴漏」到房地產業者,可能以高價消防器材,或高價裝潢的型式「滴漏」到相關的業者,所以在有些國家,這不只是市場區隔而已,在文明必須進步、經濟必須升級的壓力下,執法者更要去取締傳統業者,如發生在香港的魚蛋革命。
當然,台灣的營建業如攤販或小飯店一直是在作低附加價值的代工,注重的是價廉(效率)、美食(技術),因為消費者(政府及社會大眾)長期以來是這樣的要求,業者滿足於國內市場,也不必怕外來的競爭。但現在社會大眾除了對價錢沒有意見,好像對工程的品質、內容很有意見,業者也被開導必須向外拓展海外市場,不能依靠已顯現飽和、停滯的國內市場。所以營造業的問題是到國外開高級餐廳,與國際米其林認證的餐廳爭奇鬥艷?還是以價廉物美的台灣風味為號召,到各地方的大排檔與當地的小吃業一決雌雄?但不管怎樣,你在國內習慣什麼經營方式,有什麼規模,到國外不要差太多,才有成功的機會。但簡單的生意經告訴我們,遠渡重洋去作低附加價值的生意,會很辛苦,如同全世界的中國餐廳訂價都是低檔,一定要想辦法與有品牌,意即已「占有」市場的國際企業競爭有附加價值的生意,如米其林餐廳,才値得出去。所以台灣的工程制度與國際工程制度的差別如果越小,我們的學習曲線越短,繳的學費會越少。所以我們可以花一些工夫,從歷史上與工程性質上檢驗這種差別有多大,可不可能,或如何藉由大家的努力來把它縮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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